古 稀 杂 感


潘 志 强



    不再染黑髪,就露出了满头的白髪。步入挤满人的地铁车厢,一个声音朝我说:“阿伯,你坐啦!”一个中年人站起来让位给我。“谢谢!”我就挪步向前,坐下。当我说“谢谢!”的时侯,我马上意识到,在别人眼里我从此是一个老人了。

    年过70,步入了古稀之年,或曰天假之年,感到很庆幸。以后的日子就是多赚的了。每多一天,就多赚一天,多一月就多赚一月,多一年就多赚一年。只要身体健康,善于保养,心情开朗,再加胡涂一些,多赚的日子就会越多,希望能多赚一二十年。到那一天到来时,就可满意地说赚足矣!到那时可说潇洒地走了一回。

    人老了,往往喜欢回顾往事,回忆那逝去的岁月。很想向人谈谈过去。但年轻一辈却没几人想听这些陈年旧帐。人生走过了那么一段经历,回顾、反省、回忆,是别有一番滋味的。人生道路,有时平坦,有时坎坷。尤其是我们这一代的印度尼西亚华侨,经历过支持祖国的抗日战争、太平洋战争,日寇南侵;印度尼西亚的独立和独立战争;新中国的诞生和华侨社会的分化;反复发生的反华排华浪潮;华侨青年回国的高潮及这一高潮的反面,文革后归侨出国的退潮。这些大事的回顾、回忆一直萦绕在我的脑际。

    放下这些天下大事不去追述,就个人的感受而言,很为珍惜的是中学阶段建立的延续至今的「集体友谊」。这体现在目今我们维持了二十多年的“每月第一个周日的聚会”。

    在学生生活中,小学时代的童稚友谊是很纯真可爱的,但长大后却容易忘却;尤其是日寇南侵,小学生活中断,人们分散,能记起的小学友谊很少。大学的友谊本来应该是很可贵的。共同作息、共同学习、共同生活几年,本来可以共同进行学术探讨,可相互倾诉心声、倾诉志向、倾诉前程,等等。但很可惜,却因我们是在一个被歪曲了的年代度过的大学生活,真摰的友谊是难以建立的。从1955年,我回国考入大学的当年起,就遇上了镇压反革命运动、工商业社会主义改造,以后1956年的大鸣大放,“引蛇出洞”,接着是反右派运动,三面红旗,大跃进、人民公社、总路线、大炼钢铁。到1960年我大学毕业时的反击右倾翻案风。一个运动接着一个运动。更不要说那十年浩劫的文化大革命了。这些政治运动造成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紧张。揭发、检讨、交心、批评与自我批评等,严重地破坏了同学们的互信。同学中没有真话,人人防范,处处小心。表面好,却难有知己、知心朋友。因此,在那个年代,大学友谊是淡如水的。

    小学友谊易忘却,大学友谊淡如水。唯有中学的友谊是真实的。中学年代的友谊是坦诚、单纯、朴实。无猜疑、无诡计、无心术 、无违心。那个年纪的人,世故浅,不谙权术、不知世事诡谲。所以同学之间的友谊很可爱、很珍贵。要珍惜这种集体友谊。

    我们在香港的巴中校友,各年届的定期或不定期的聚会都体现了这种集体友谊。我们53年届的每月第一个周日的聚会,给我们提供了一个相聚的平台。常言有缘千里来相逢,我们可说是有缘了。





    回首往事,最难忘的莫过于文化大革命了。

    文化大革命是最不可思议的一次政治运动。这个运动可把昔日的,一起出生入死的战友,反目打成反革命;也出现过今日刚被指定为接班人的副统帅,明日却成为叛徒;停课闹革命,一停就是十年,使国家少培养了多少人才!荒废和蹧踏了多少人才!使国家的科技与世界的科技发展拉大了多少距离! “抓革命,促生产”,革命越抓,真假反革命越弄不清,生产越促,生产却每况愈下。国家的经济到了崩溃的边缘。国家这页可悲的往事真不堪回首。

    凡事两分法。文化大革命显现了人性丑恶,可厌的一面,但另方面也显现了人性可爱可贵的一面。后者也是我深深体会的,也是我常常思念的。

    在文化大革命这漫长的十年,我没受到冲击,几番险境,但都安然度过。文化大革命初期的抄家潮,我家是研究所唯一的归侨,有海外关系,是抄家百分比*的对象。红卫兵小将要行动了,却被当红卫兵的队长劝阻了。这队长是我的徒弟,贫农出身的复转军人,我们的关系很好,是一起由北京支持三线内迁到西安的。因此逃过了这一劫。

    1976年清明节,全国爆发了悼念周总理的群众活动。北京天安门的活动很快就被定性为反革命事件。全国掀起抓反革命逆流。清明节当天,西安市钟楼一带,也出现了跟北京天安门相同的情形。悼念周总理的诗词、标语、大字报铺天盖地,群情鼎沸。节日前一晚我正好值夜班,下班后照常喜欢骑自行车到钟楼一带转转。当然可被视为参加此反革命活动的一分子了。节日后,西安和全国各地一样,每个单位都要抓参加过这一活动的反革命分子。清明节当天,我由钟楼回家后,口没遮拦,把看见的热闹情景,兴致勃勃地告诉了一些同事。现在通告,凡当天到过钟楼的人必须自我坦白交代,并要群众揭发。这是千万不可交代的,否则有口说不清。查了几天,幸好没人落井下石,划清界线揭发我。我又度过了一劫。

    文化大革命期间,我单位虽然也揪出了几个所谓反革命分子,被隔离审查,要同事们揭发。然而揭发者却寥寥无几。领导没法,军宣队来了也没法。军宣队的头头是一个文化水平很低的连长。他曾在一次时事报告中,把当时尼克松访华住贵宾馆说成住殡仪馆,把美联社说成是美国的新华社。而那个揭发最力者,却是在研究所里最被孤立者,跳梁小丑。文化大革命初期,他到处给群众贴大字报,因此没人要和他同组工作,结果只好分配到只需一人工作的纯水处理。那几个所谓反革命分子不久也放出来了。

    我是很喜欢和怀念我们单位这一个集体的。在那个乌烟瘴气、人心险恶的年代,却还有这一片净土。我移居香港后,曾几度回西安。每次旧同事们闻知,都是几十人来聚会见面,这是经过文化大革命冲洗的一群。

    研究所里有人说,我们的人缘好。可能是这样。回想过去,单位家属的老人小孩几乎都认识,孩子们的名字几乎都叫得出来,彼此的关系很好。回西安时,不少当年的小孩要来看看潘伯伯、阮阿姨、小红姐姐。这就是人缘吧!去年10月去上海,当年在西安一起工作的上海同事20多人几乎全找来聚餐见了面。“老潘,小阮,不是你们来上海,我们也不会那样齐地聚在一起。”大家这么说。

    人缘,友缘是多么珍贵。世界上几十亿人,偏偏只我们几十人或百人能有这个缘分在一块,这就是有缘。

写于2009年5月23日                



*所谓百分比,是指历次政治运动的打击对象人数,要达到的指标。单位按人数的百分比揪人。超过这百分比时,有人会漏网,不达这百分比时,就会有人遭殃。



网页编辑:陈芷芳 200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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