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和《生 活 报》

戊 艸


    我從小就和報紙打交道,不是因為在報館工作,也不是家裡有人在報館做事,更不是有當報館老板的亲戚,而是大約10歲開始就當個賣報童。那當然是六十多年前的經歷了。

    上世紀40年代中,二戰結束,鬼子投降,百廢待舉。世界反殖民主義運動風起雲湧,蘇加諾代表印尼千島人民發表“獨立宣言”。而1942年日本登陸爪哇島之前,荷蘭殖民軍已先從印尼撤退,印尼各地發生暴徒乘機大規模搶劫、燒殺華人的事件。我們原在“芝加冷” 的家被暴徒連夜搶掠一空,第二天竟又強拆房子,把門板、窗框、屋瓦、櫺木……总之,把所有能拆取的都拆走後放火烧成焦土。更帶著木棍、大刀追打、砍殺已无家可归的我们,抢掠身上的最後一些财物。華人只好紛紛連夜忍痛逃離家園。可憐仍是孩提的我們,緊緊跟著父母向著吧城方向逃難。也不知走了多少天,只記得一路上,如遇華人的村鎮或農莊,就會給予我們很大的幫助,給我們一兩天的食宿,向他們謝別繼續我們逃難的旅程時,還給我們幾瓶水和香蕉葉裹著的飯糰 lontong。就這樣我們終於逃進已經給日本鬼子佔領的吧城,一家人住進中華商會的難民收容所。那是座落在“摩連弗力”大街上中華商會會所後面的大倉庫,從小城鎮逃難的難民就在大倉庫裡一家家蓆地而睡,還用吧城華人熱心捐助的救濟金,給我們免費供應三餐。

    在難民收容所大概待了個把月,我們都得離開,自己想法維持生活。父親原是“芝加冷中華學校”校長,抗戰爆發後曾幾次發動學生、家長和華人募捐支援抗戰。我們到收容所後,一位吧城教育界的朋友到收容所來,偷偷地告訴父親,日軍在搜捕曾經帶頭進行抗日活動的華校校長和教師。他聞訊即告別母親和我們兄弟姐妹逃離吧城,到Pemanukan一個蕞爾小鎮上的朋友家裡躲藏。當時我們真不知父親去了哪裡,直至日本投降後,父親找回我們才恍然。因此,離開收容所後,就只靠母親一人掙錢維持生活。當時只有8歲的我,就和比我大兩歲的哥哥開始在網球場做球童、在班芝蘭賣牛肉乾等,掙錢幫補家用。偶然,看到有人在“孟加勿殺” 橋頭、“新華戲院”(Thalia)對面叫賣當時唯一的中文報紙:《共榮報》時,會坐在橋欄杆上注意他們如何向來往行人推銷。那是日本佔領軍控制的宣傳所謂“大東亞共榮圈” 的報紙。

    日本一投降,巴城街頭幾乎每天都出現向市民免費派發的《時事報告》,記得是用四開紙兩面印刷。有一天,我從“石橋頭” 廣仁學校放學,沿“檳榔社” (Pinangsia)回家,走到“草埔” (Glodok)的“好麗安” (Orion)戲院(其實是電影院,當時巴城的華人都把電影院叫戲院),正巧碰上一位正忙於派發《時事報告》的成年人,我向他要一張,他卻拿了一迭給我,還用客家話對我說:“老弟!幫手發給大家!” 。我接下透著油墨味的《時事報告》,興奮地分給向我圍過來的行人,迅即派完。我感到十分得意和有趣。

    不久,《新報》和《天聲日報》出版了,探聽到兩個報館的地址,都座落在班芝蘭、大港唇、阿森加華人最多的地方,我們兄弟倆就決定不再做球童,也不再做小販,而以賣報為半工讀的營生。後來,《生活報》出版了,印尼文的《競報》、《明星周刊》也出版了。《生活報》社座落在“孟加勿殺”的“快樂世界” 隔壁,而上述諸報報館都集中在華人區。於是,我就分工負責跑《生活報》社。每天中午放學回家,拋下書包,匆匆吃了中飯,肩挎一個帆布包,戴上草帽,赤著腳,就直奔“快樂世界” 的該報社,等待報紙出版。一拿到報紙,就趕緊走出報館,沿著孟加勿殺大街直奔班芝蘭和哥哥碰頭,把《生活報》分一半給他,他把他手裡的中、印文《新報》、《天聲日報》、印尼文《競報》等分一半給我,然後分頭叫賣。四年中我們赤著的雙腳踏遍了椰城從“小南門” 到“新巴殺” 的幾乎所有大街小巷。包括:商店、旅店、飯店、影戲院、咖啡廳、攤檔,以及行人熙來攘往的橋頭等等等等。

    我喜歡《生活報》社的環境,前面有一片較寬的場地,還有幾棵大樹遮陰,入屋門前有可供我們報童坐的三級階梯,我常常坐在那裡讀報社印刷車間手民傳出來當天報紙的清樣,雖然當時還不能完全讀懂,但也大致上能明白今天有什麼重要消息,從而可以決定今天我應該拿多少份報。記得當時《生活報》上有一段時間連載胡愈之的長篇:《韜奮之死》,那應該是紀念鄒韜奮先生的文章。《生活報》可說是我小學時的啟蒙者,我就是這樣開始養成看報的習慣,直到今天。 記得回國參加高考,被上海的大學錄取,到校報到、註冊後,要給新生來一段集中政治學習,才正式上課。沒想到政治學習期間,大組討論國內外形勢時,我這個“華僑人”(當時上海閉塞,有好多上海人把華僑當作是地區名,稱我們為華僑人)發言的豐富內容,竟讓同學們刮目相看。這顯然是受長期以來不離看報所賜,也是《生活報》啟蒙所賜。

    如果較早來到報社(賣報期間,我常交不出功課,給老師留堂補做作業才放我回家),我會走進報社後面的印刷車間,在那裡看手民按照稿子檢鉛字排版。那時,《生活報》每天出四版,還沒有用卷筒紙印刷的自動印刷機,而是用一張張兩面分開印的散頁紙,因此印好兩面後要用人工摺疊。我有時也會和工人圍坐在一張大桌子幫忙摺報。曾認識一位姓張名錦江的年輕手民,當時只知他喜歡音樂,能拉一手小提琴。沒有想到我從巴中高中畢業後,留在椰城的振強學校教書時,他也在該校教書,既做班主任,也教各年級的音樂課。他說他是在《生活報》做好幾年手民時,利用業餘時間學的小提琴,後來又學了作曲。他創作的歌:《美麗的印度尼西亞》,因旋律優美,在上世紀五十年代中,曾唱遍椰城各華校。聽說後來有人還把這首歌翻譯成印尼文歌詞繼續擴大範圍傳唱。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是改變亞洲政治格局的驚天大事。從那時起,印尼華人也分裂成壁壘分明的兩派。《生活報》可說是左派報紙的一面旗幟。我在報館裡,經常看見著名的王紀元、黎明(黎瑞格)、黑嬰、黃周規等先生。印象中他們總是行色匆匆,顯得帶著使命感投入工作。當然我認識他們,他們並不認識我這個小報童。

    賣報時,我十分清楚怎樣的人喜歡買什麼報。當時年輕人喜歡《生活報》多些,但更多的人都喜歡同時買三份報,即代表左、中、右的《生活報》、《新報》和《天聲日報》。

    後來我回中國了,家人有時還給我寄《生活報》,四、五份一卷由郵寄來,當然收到的都是過了一個多月的報紙。那時在上海能收到《生活報》顯得十分珍貴,同宿舍的國內同學都爭相傳看。其實他們主要是看廣告,因為當時中國的報紙是沒有廣告的,他們覺得廣告很新奇也很有趣。但這只維持一年光景,後來我就被奉勸不要讓印尼家人寄報紙了。上海人還比較開通,又因為《生活報》是左派進步報紙,沒有為這事對我進行批判。

    因為賣過好多年報,總是對報紙有較深的感情,以致後來出港後,擔任德國“拜耳公司”在中國的首席代表時,還和上海的一些報界人士有些接觸,甚至成為了“上海報史研究會” 的贊助商,贊助他們主辦全國報史年會,成為外國公司贊助報史研究的首創。還參與在上海老《申報》館舉行的《申報》歷史展覽會,協助查閱解放前的《申報》,找出那時“拜耳公司” 在《申報》上刊登的“阿士匹靈”廣告,和用工筆畫的旗袍仕女圖表現的“陰丹士林”染料的廣告,以及其它跨國公司如:“杜邦公司”、“英美煙草公司”(BAT)、“卜內門公司”、“西門子公司” 等等的廣告。

    印尼蘇哈托政權倒台,聽到華文報紙經32年沉寂後又響亮登場的消息,真是好興奮。過去常常要到香港中央圖書館看印尼的報刊,現在有了電子版,天天一早打開電腦選讀幾份印尼報刊,已成為退休生活的內容之一。沒有想到還有機會義務參與一點香港印尼研究學社政經期刊:《印尼焦點》的編輯和出版工作,也算是有生之年真正做過出報刊的甜酸苦辣,包括:執筆為文時的責任和知識之不足、籌募經費的艱難、出些差錯時設法補救的緊急,以及出版後的喜悅等,從而體驗到如《生活報》等印華老報人們,在當時社會大變動中緊張工作的使命感;更算是找到進一步認識生我、養我的“第一故鄉”──印度尼西亞的機會,和對她稍盡綿力的平台。

    鳳翔(千仞)、俊祥賢昆仲正與眾多原《生活報》人的後代,以及廣州黃昆章、胡南,江蘇徐築等,在北京的周南京、梁英明學長等協助下,正以《生活報》為主線,進行搶救上世紀四、五、六十年代印華文化遺產的工作,他們首先組織“查報團” 到北京中央圖書館查報、閱報、複制,又進行許多次訪問和調查,把收集到各類資料進行整理、編輯、說明等。並計劃出版十幾本不同主題和內容的書。這確是功在當代,披澤後人的極有意義的工作,因為這一系列書不僅是印華文化的珍貴遺產,也會是充份反映當時印尼社會真實情況的歷史資料。 十分贊賞他們不浮誇、不張揚堅韌地做實際工作的奉獻精神和毅力,期待他們一系列有關書籍的成功出版。

    鳳翔兄要我寫些和《生活報》有關的文章,作為曾經於少年時賣了四年《生活報》的小報童,就只能寫些外圍瑣碎的事了。

2011年9月12日

網頁:紫夢 201109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