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的《隨想錄手稿本》,文稿紙上的字寫得有大有小,歪歪斜斜,字體有好幾種。他說: “人到了行路、寫字都感到困難的年齡才懂得老的意義。我現在也說不清楚什麼時候開始感覺到身上的一切都在老化。” 巴金的手稿本有的是他自己不顧手指僵硬,掙扎著自己寫;有的是他的女兒、女婿和侄女等替他抄的。令人佩服他真正地做到他在《隨想錄》的《總序》中說的“要奪回被剝奪了整整十年的大好時光”。

     說假話、說大話的歪風,是“上有所好” 和專制的必然結果,1958年的“大躍進、大煉鋼鐵、大辦人民公社” 不知已經吃了多少虧,餓死了多少人,浪費了多少財物,破壞了多大的生產力。然而,不少人至死不悔。巴金寫道:
“我聽過數不清的豪言壯語,我看過數不清的萬紫千紅的畫圖。初聽初看時我感到精神振奮,可是多了,久了,我也就無動於衷了。我看別人也是如此。誰也不稀罕不兌現的支票。…使我感到驚奇的是1950到1966年十六年間,我也寫了那麼多的豪言壯語,我也繪了那麼多的美麗圖畫,可是它們卻迎來十年浩劫,弄得我遍體鱗傷。我更加驚奇的是大家都在豪言壯語和萬紫千紅中生活過來,怎麼那麼多人一夜之間由人變為獸,抓住自己的同胞‘食肉寢皮’。我不明白,但是我想把問題弄清楚。” 記得,在我教書時,原來表現得循規蹈矩、尊師重道的大學生,尤其是所謂出身好的學生,在文化大革命一開始,有些人“一夜之間”就變得十分兇狠:對他們平時特別欽羨的老教授拳打腳踢,抄家揪鬥,無所顧忌。他們表現得異常“憤慨”,異常“疾惡如仇”,“立場鮮明”地頻頻高呼“打倒XXX!”的口號。然而,在稍後爭奪抄家“戰利品”時又“寸步不讓”,上下其手!我真也和巴金一樣,至今都“想把問題弄清楚”,難道當時才20歲出頭、在紅旗下長大(1949年他們大都才開始進小學)的學生們,已經把說假話,做假戲學得十分嫻熟?

     巴金在回憶他在上海的雜技場接受批鬥時,說道在淮海路上有批判他和其他人如著名畫家豐子愷等的大型專欄。他還說:
“雜技場的舞台是圓形的,人站在那裡挨鬥,好像四面八方高舉的拳頭都對著你,你找不到一個藏身的地方,相當可怕。每次我給揪出場之前,主持人宣布大會開始,場內奏起了《東方紅》樂曲。這樂曲是我聽慣了的,而且是我喜歡的。可是在那個時候我聽見它就渾身戰慄,樂曲奏完,我總是讓幾名大漢拖進會場,一連幾年都是如此。” 堂堂中國著名的大作家、大畫家、大藝術家的人格都受到無情的摧毀,被踐踏得一文不值!還記得當時也曾奉造反派之命,和同事們一起到淮海路去看所謂“批黑文、批黑畫” 的大字報專欄。因為少年時就很喜歡看豐子愷特殊風格的兒童畫,自然趨向批判豐子愷“緣緣堂畫室”的專欄。其實,那一天我是暗地裡慶幸,能有機會再欣賞豐老的好多幅被拿出來“示眾” 和批判的畫作。其中有一幅,畫的是:夏日裡在田間勞作的一位農婦,休息時除下草帽站在豆莢棚下迎風乘涼,她靠著棚架微笑望著遠方。如果我的記憶沒有出錯,畫的題詞大概是: “昨日豆莢棚下過,忽然好風迎面吹,獨自立多時。” 多好的題詞!但是卻被批判為:“一幅隱藏渴望蔣匪反攻大陸的反動黑畫!”,說豐老的“弦外之音”是“偷偷地翹首企盼(獨自立多時)蔣匪反攻大陸的消息(好風)”。“欲加之罪、何患無詞” 那時倒不是一句空話。

     還十分欣賞豐老的另一幅畫,畫中有三個并排站立的古裝小老百姓,第一個頭上做了高高的髮髻;第二個臉上畫了幾乎覆蓋半個額頭的寬眉毛;第三個的衣袖寬到拖地。畫上的題詞是引了古書(《後漢書》?)中的話: “城中好高髻,四方高一尺;城中好闊眉,四方且半額;城中好廣袖,四方全匹帛。” 並解釋說“城中” 指宮廷中;“四方” 指民間。看來,那幅畫到現在還有深刻的警世意義。

     第65篇文章裡,巴金說他過去常去杭州,圖個安靜的環境寫東西。1961年他在杭州有一天休息散步到蓋叫天老人生前建造的墓時,看到
“石凳上竟然坐著蓋叫天本人,那麼健康,那麼英武…仿佛這裡就是他的家,他同我談話好像在自己家裡接待客人。…這就是我最後一次和他交談,五年後1966年7月底,我到西湖參加亞非作家湖上大聯歡,聽人說蓋老已經靠邊受批鬥,我也不便多問。在我自己給當作罪人關進牛棚之後,聽到小道消息:蓋老給迫害致死,連八旬老人也遭到酷刑,…不用說他無法睡在自己苦心經營的坟墓裡,連墓道、連牌坊、連生塘、連石桌石凳全化作塵土了。” 讀到這些,心情真是感到好沉重,好沉重。

     不想再多寫了,免得大家讀到也和我一樣心情沉重。只是一篇篇讀了巴老《隨想錄》的文章後感到沉重之外,也好似骨鯁在喉,不得不吐。或許有人會說,文革都已過了30多年了,提它作甚?然而,它實在有許多尚未弄明白的事物和造成的原因,其在文化上的破壞和損失也從未清算過,以致正如巴老所說,我們將來可能要向海外尋求我們自己的文化,那將使國人情何以堪。


編輯整理:紫夢  2008/1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