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鄉尋根記

戊草

2009-05-09

    如果有人問你祖籍在何處,我們總是以父親的祖籍回答。自1957從印尼回國至今,我曾回梅縣家鄉多次,那是先父出生的地方。今年三月底,又偕同兄弟嫂侄等聯袂返鄉,和在家鄉親人以及一眾叔婆伯母到張氏祠堂——“清河堂”拜祭祖先。

    根據較可靠的追溯,我們張姓的老祖宗應是秦末漢初的張良,他的嫡孫張子典任清河郡(今河北清河縣東南)太守,住宅堂號“清河堂”。此後,張姓的堂號即是“清河堂”。

    而張良的第二十六代孫張公藝,九代同堂,唐高宗路過鄆州垂詢如何能做到九代同堂,他在紙上寫下百多個“忍”字,作為回答,此後,有的張姓祠堂,號為“百忍堂”。而唐代賢相張九齡在唐玄宗做壽時,向他獨獻《千秋金鑒錄》(主要內容為歷朝興廢大事),因此,張姓又得一個堂號“金鑒堂”。其實,三個堂號都是一脈相承。至於張姓的來歷,是因黃帝軒轅之孫揮,本姓姬,因他製造了弓箭,故賜姓張。

    先母九十四高齡辭世,她在世時,曾多次告訴我們幾個兄弟姐妹她的鍾氏家族的情況。她說她年輕時雖曾在廣州讀書,卻從未回過她的原籍家鄉蕉嶺。然而,她能詳細說出她從外祖父那裡聽到的家鄉情況。最令她念念不忘的是,外祖父告訴她,原籍家鄉是在“蕉嶺福頭村”。

    我的外曾祖父上個世紀初在印尼巴城創立“A”字豉油(Kecap A)廠,傳到他的長子後,再傳給長孫(即我的大舅、巴中同屆同學鍾振蘭的父親)時,已發展成大企業。我小時候去座落在椰城 Pecak Kulit 的“鍾穎豐豉油廠”玩時,見到規模好大的釀製甜豉油(Kecap Manis)的設備和廠房,以及一個養豬場和一個好大的農場:農場裡種植玉米、大豆和甘蔗,大豆和甘蔗是釀製甜豉油的原料,釀好豉油的豆渣和玉米是豬的最佳飼料,豆箕和甘蔗渣是煮豉油的燃料;而豬的排泄物是農場大田的肥料。現在想來那是一個極佳的環保企業,做到了物料的綜合利用和廢料的零排放,難怪當時 Kecap “A” 能在印尼家喻戶曉,握市場的牛耳,以致在人們的日常飲食烹調離不了甜豉油,在印尼菜中的炒麵、炒飯要用甜豉油、豬肉沙爹、油炸豆腐、Ayam Panggang、紅燒牛、羊肉(Semur),以及煮Pete等等等等,都離不了 Kecap Manis。因此,上世紀初,印尼鍾家就已在家鄉蕉嶺福頭村興建大屋,母親說那是一棟“六門三進” 的大屋,可惜,解放後印尼的鍾氏家人就沒有人回過蕉嶺福頭村,渾不知那裡還有鍾家的什麼人,也不知經過近百年的風雨,那所謂“六門三進” 的大屋是否還在?母親常為此而感慨,也以自己未曾回過自己的家鄉為憾事。我在香港的一位姨母,現在已快90歲,也有和母親一樣的情懷和記憶;我還曾聽我的表姨鍾嘉寧、即原椰城“華中” “三基一鳴” 陳章基的夫人說起同樣的故事,她年輕時曾在上海唸書,也沒有回過蕉嶺家鄉。

    幾年前到印尼,我終於在椰城校友曾三清、楊珍娘等的幫助下,找到表姐鍾振蘭,她是“A字豉油廠”大老闆的女兒,和我在巴中讀書時是同屆同學,為人十分文靜,高中畢業時,她留在椰城,我也留在椰城教書。我們不但已有整半個世紀沒有見面,甚至誰也不知誰在哪裡。但她還記得,從巴中畢業後是我介紹她到當時椰城的北多瑤中華學校教書的,經她提起,我也隱約記起好像有這回事。我於1957年回中國,她則一直在椰城。她告訴我,“A 字豉油廠”已於蘇哈托上台後,被政府強行以極低的象徵性價格收購。從那時起,經半個多世紀,鍾氏族人已散落世界各地,如:歐美、星馬、澳新和台灣等,仍在印尼的只有振蘭和她的一個弟弟。她還告訴我,原來家中保存的許多東西,包括祖父輩參與和支援辛亥革命,以及和孫中山先生活動的照片和記念品都已流失,令我不勝唏噓!

    屈指算來,母親辭世至今已快四年,我們想此次返鄉一定要抽時間去蕉嶺縣探尋母親生前念念不忘的根。出發前因為在梅州的地圖上找不到“蕉嶺福頭村”,不知此行能否有結果。在梅縣祭祖時,曾向周圍的親人探問是否知道“蕉嶺福頭村”,都仍然沒有頭緒。意外的是,在梅縣的最後一個下午,我們回酒店的路上,看到一家房地產公司,弟弟建議不妨進去看看,了解一下梅縣房地產市場的行情。那家房產公司的女經理接待了我們,而後叫她手下的一位看來還好年輕的銷售員,帶我們去參觀一套裝修好的樣板房。我們一面參觀、一面詢問她好些具體問題,銷售小姐都一一回答。臨走,我們對她的接待和講解表示感謝,弟弟對她說:“妳好專業!對答如流。”

    我看她還好年輕,聽她講客家話的口音和先母相似,順口用客家話問她:“你有冇二十歲,喺唔喺梅縣本地人?”

    她說:“捱喺蕉嶺人,舊年高中畢業以後,來梅縣做事。”她等於間接地告訴我們她的年齡。

    然而,我感興趣的是她說她是蕉嶺人。立即再問她說:“妳知唔知蕉嶺的福頭村?”

她從容地說:“知得,捱就喺福頭村人。”

    她的回答使我們十分驚喜,正所謂“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便再問她:“福頭村喺唔喺多數人姓鍾?”

“喺,多數都喺。”她說。

“妳喺唔喺也姓鍾?”我說。

“喺。捱啲名喺鍾曉霞。”

“好靚啲名,喺唔喺臨天光出生的?”

“其實,捱出生時還唔曾天光,才三點過鐘。但聽爸爸講,嗰日拂曉彩霞滿天,就同捱安名‘曉霞’。”……。

    真是一段有趣的對話,我進一步體驗到“客家妹” 的聰明伶俐,大方得體。而且我們已經從她那裡得知“福頭村” 的存在和方位,曉霞還告訴我們,它離蕉嶺縣城約20公里。使我們信心大增,次日可驅車直接前往,而不用先到縣城。

    第二天,我們一早起身,梳洗完畢後就到一家飯店裡吃早點。幾天來我們總愛到那家五華人開的菜館,因為他們夫妻倆開門開得早,這家菜館的醃麵,以及搭配的一碗“精肉枸杞葉湯” 非常地道,麵裡加上“蒜仁薑醋”,除了在梅縣,那裡還能找到如此價廉物美的家鄉風味?我們有時還多叫一缽馳名的五華釀豆腐,大家吃得不亦樂乎。吃罷,開始下起細雨,我們一眾租一輛小巴在細雨中出發,去那從未去過的蕉嶺縣。

    蕉嶺和梅縣相鄰,進入蕉嶺縣境,看到的都是一座座鬱鬱蔥蔥的山,山坡上常可看到芭蕉樹。蕉嶺,或許就是由于“有芭蕉的山嶺地區” 而得名。那裡的路多數是水泥馬路,行車大約一個多小時,我們到了一個叫“新鋪鎮” 的鎮政府大樓門口,值班門衛告訴我們,今天不辦公,我們才想起今天是星期日。但他還是讓我們進入停車場。下了車,我們發現雖然各科室的大門緊閉,卻看到“監委辦公室” 開著門,室內開著燈,有三個人在辦公,看來他們是來加班的。

    我們只好冒昧向他們說明身份和來意,他們停下手頭的工作,熱情地接待我們,讓座、沏茶。詳細地了解我們的來意後,一位名叫古青雲的女士告訴我們,“福頭村” 離這裡尚遠,她說她曾去過那裡,並認識該村的一位名叫鍾春秀的村干部。她叫我們等一會,從手袋裡找出小小的電話本、拿起電話給鍾春秀打電話了。我們正擔心今天是星期日,如何能找到她,她說打的是鍾春秀的手機,一撥就通。

    鍾春秀電話裡說,根據她的印象,鍾家“六門三進”的老房子有是有,但已經倒塌,只剩下一個角的殘垣。我們聽了好失望,但我說我們還是想去看看,即便看到的只是那一角殘垣。春秀說:

“好罷,我在家裡等你們,請記下我的手機號,快到時給我打電話。”

    古青雲仔細地把去鍾春秀那裡的路線畫在一張紙上,並詳細說給駕駛員聽。我們真是十分感激他們的幫助,一再向他們致謝後離去,細雨也已停止,我們奔向十多公里以外我們真正想找的福頭村。

    我們的車子在沿著一條清徹河流的山間水泥路上穿行,一路所見青山綠水,鳥語花香。每到一個山間的開擴地,就形成一個村莊,以及圍繞村莊的農田和灌溉水渠。看不見有密集的人口,看不見車水馬龍,空氣清新,煙塵不揚。車子開到福頭村,當我想起要給鍾春秀打電話時,司機已停下車來打開車窗向一位行人問路,沒想到司機一提起鍾春秀,那人就指向一位迎面走來的中年婦女說:“那不就是春秀嘛。” 我們下車和她見面,她說:

    “我和你們通電話後,馬上就再去了解情況,原來在印尼做豉油廠的華僑建的房子,不是我電話裡說的已經倒塌的那一間,而是另一間,現在還基本完好,還有人住著,現在我就帶你們去。”
她一口氣講完後,真讓我們喜出望外,趕緊跟著她走。

    在馬路上走了一小段路,轉了個灣,就發現在路口已經等著一群鄉民,男女老少大概有十多人。春秀把為首的一位老太太介紹給我們,她說這個老人家就是印尼開豉油廠的家裡人!我們握著她的手,她穿一件對襟的深色呢上衣,表現得既大方又從容,用極其標准的客家話說:

“是的,我叫徐辛勤,1951年從梅縣嫁過來,我的丈夫叫鍾承德,他是鍾參元的兒子。”

我聽後腦海裡在想,她應該是鍾家的人了,同時考慮著我應該怎樣稱呼她。為了進一步證實,我問:

“你知不知道鍾家在印尼做什麼?”

“我丈夫說是‘鍾穎豐的 A 字豉油廠’。”又說:“我是解放後嫁過來的,沒有去過印尼。我丈夫鍾承德說,豉油廠的大老闆是鍾嘉炎大哥。”

    至此,我完全可以肯定她應是我們的表舅母。我的曾外祖父母生育了8個兒子,都以“元” 字排名,即是元字輩,鍾參元應是和我的外祖父同輩,我的外祖父排行第八,鍾參元排行第三。他的兒子應和我母親同輩,是母親的堂弟、我的表舅。豉油廠的大老闆鍾嘉炎即是八個兒子中的長子長孫,鍾振蘭的父親。

    這位剛認識的表舅母說,她現年83歲,丈夫73歲時去世。我們看她的身體還非常硬朗,思維清晰而反應敏捷。她育有三個子女,我們還去見了她的女兒和女婿,應是我們的表妹和表妹夫。我們一起到客廳裡坐定座談甚歡,徐舅母還告訴我們,“大老闆” 鍾嘉炎就在這裡出世,小時候“鼻水流落嘴”,沒有想到過蕃後成了大老闆。其實,那裡還有一位叫謝坤招的表舅母,只是她一直都不發一言。

    座談了一會,她們帶我們參觀那“六門三進” 的大屋,她們說,這間近百年老屋,解放後至今其外牆沒有修葺粉刷過,已顯油漆剝落,牆面斑駁。走進去看,內室卻還相當完好,臥室、廚房等都收拾得相當潔淨,只是天井可能因地勢低,常年積水潮濕,長出了青苔。我們想象得出昔日的氣派,以及住戶們的勤勞持家。所謂“六門三進” 是指每一扇門即是完整的一套居住單元,包括:客廳、天井、四間睡房、柴房、廚房等,因此,六門共有六套單元,但是各套單元的客廳之間有一條通道相通,也就是說,各單元既可相對獨立,也可相互串門。這大概是當初考慮一大家子人可分可合而設計的。

    我們還和鍾家的一群男女老少到建在屋後半山腰的祠堂——“曲水堂”,點燃特地帶來的香燭,祭拜祖先,一時聞訊的鍾家男女老少企滿一祠堂和我們一起“唱耶”(祭拜)。雖然遲至今日才就道蕉嶺探尋先母鍾家的根,卻沒有想到我們只用一天的時間就已探尋到。見到從沒見過,也相互不知道對方的許多親人時,竟一點都沒有陌生的感覺,就好像已相處多年一樣,大家一起談心拉家常,毫無隔閡疏離。我們告別時,大家真是依依不捨,互道鄭重,互祝康健。我們也準備了“利是”作為給每個人的見面禮。他們一大群人一直把我們送到路口,等我們上車,直至小巴開動離村,漸行漸遠,還看到他們仍然企立路旁。相信大家都會想到這次幾乎可說是意外的相見、相認後,不知今後何時再有機會重逢。回程的路上,我們一面欣賞家鄉的山山水水,一面緬懷我們客家的先人們為了生存從北方到南方,從平原到山地;又“系一條褲頭帶”跟著“水客”過蕃的艱苦歷程和業績,不禁感到肅然起敬;也為今後不知何時還能和他們再相見而覺悵然。



在已有百年歷史的六門大屋前與家鄉親人合影



在已有百年歷史的六門大屋前與家鄉親人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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