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乐歌声伴我行

巴中五一年届

陈  菊  芳

1953年,芝利华轮船从印度尼西亚丹绒不利育港起航。

满船乘载着一团火——几百个青年男女学生,是当地华侨,大伙都站在面向千岛之国的印尼方向的船舷甲板上簇拥着,舞动着,高歌着。天热,一颗颗燃烧的心都快沸腾,熔成一团火。“再见吧,妈妈!别难过,莫悲伤,祝福我们一路平安吧……。”这是前苏联的《共青团员之歌》。我们年迈的父母,兄长都站在港口码头上仰着头向我们依依惜别,挥手向船上的儿女弟妹传情示意:再见了,你们勇敢地去吧;也有的在微笑中拭泪,这是高兴?是离情? 抑或是两者兼而有之。先后“呜……”三声长长的鸣笛声,客轮启动了!驶向太平洋,越过太平洋。啊!我们恨不得飞过茫茫大海,飞到祖国,毫无留恋,义无反顾。我,也在这一团火中燃烧着。

七、八天的海洋生活,客轮把我们送到香港九龙,火车又把我们载到罗湖桥站,过了桥踏上了深圳。当时深圳还是一个小小的渔村,我们无暇顾及其它,一眼就先看到高高矗立的旗杆上飘扬着的五星红旗,随着红旗的迎风飘扬,传来了响彻大地的《歌唱祖国》的歌声:“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胜利歌声多么响亮,歌唱我们亲爱的祖国,从今走向繁荣富强……”这时,我已失去自控能力,全身血流在加快,心跳在加速,眼里的泪水在往外流,手里挥动的丝巾差点被撕扯,我踏上了祖国坚实的土地,祖国啊!我回来了,我要把我赤子之心掏出来献给您!

过了几天,我已从广州乘火车到了北京,隔一天就参加了全国统一高考,共报了36个志愿,我填了36个师范类。天津河北师院录取了我。上了四年大学,五七年大学毕业。


平平凡凡五十年

一、踏上坚实的土地

五七年大学毕业,按当时的政策,归侨是可以照顾到北京、天津或者起码是石家庄唐山等大中城市,然而,河北峰峰矿区一所省重点中学急需语文教师,主管分配工作的领导找到我征求意见并商量这事,一经说明,我当时确实觉得没什么好商量的,也不用征求意见。

从国外,从比较优越的家庭环境回到祖国,第一脚踏上祖国坚实的土地,就感到自己已融入这个曾是多灾多难的大地。 一个人,从小所处的环境,受到的熏陶,会影响自己的一生,甚至成为一种信念。

在印尼成长的少年时期,我们中国人曾被歧视,叫我们“支那人”,这种种族歧视,使我十分珍惜解放后华侨地位的提高,而从我祖父开始,他就经常和我们谈及他是如何受孙中山先生思想的影响,参加同盟会,探求革命路——寻找教育救国的路。我父亲从年轻时到的印尼,抗日期间他通过各种文艺形式组织群众团体义演、筹款,大力支持东南亚的抗日援华运动,支持抗日。我父母都喜欢唱歌,我也受此影响,心中常唱着欢乐的歌。全国解放时,祖父曾感慨兴奋赋诗一首: “一为数始十为终,双十重重万事空;十一象征终复始,天荒地老永无穷。”

他热爱新中国,周恩来总理在万隆会议期间接见过他,他去世后,中国驻印尼大使馆以“爱国老人”及“侨领”的尊称送了花圈。父辈对新中国的热爱之情,他们的作为,耳濡目染对我影响很大,在新中国诞生的第四年,他们就鼓励我回国。父亲的一句话,我深深地记在心中,他说:“回国,是要吃苦的,要能吃苦,才能谈得上奉献”。平平凡凡的一句话,支撑着我走过平平凡凡几十年的路。峰峰矿区需要语文教师,那就去吧,何用征求意见,何用商量?这无悔的选择,斩钉截铁的“没意见”,我就到了峰峰矿区。

二、全新生活开始了

下了火车,一辆毛驴车,把我的铺盖卷拉到了峰峰矿区一所省重点中学。我随着毛驴车踩着矿区当时唯一的十字大街走到学校,校长亲自接待了我,他慈祥的眼光打量我一下,这时我才发现自己的裤子的两条裤腿下半截全是沙土,穿的黑布鞋也变成了灰色!在天津上四年大学期间没有从国外回到祖国后的特殊异样感觉,而现今,踏上峰峰矿区的土地,我一下强烈地涌出了回国时的激情,真正到了祖国需要的地方;全新的生活开始了,这里有山有水,但也有比天津(更别说国外)要艰苦的环境。想想走过的十字大街,西北角有个小百货商店,卖点儿针头线脑牙膏牙刷,西南角有间邮局,可发信或打个电报,东南角有家新华书店,架上摆着些许书刊,然后一路走出都是接二片三的庄稼地,再没有商店、更没有楼房……看来环境是相当艰苦的。想起在深圳听到《歌唱祖国》的歌曲中,“我们战胜了多少困难,才得到今天的解放……”是啊!还要再战胜多少困难才能更“走向繁荣富强”?我不就是要回国来出点力,吃点儿苦,做点儿奉献的吗?这里峰峰矿区也许正是我生根发芽的合适的土壤。心中感到真正的生活才算开始。

没再想多少,心中唱着欢乐的歌,校长把我领到了一间宿舍,一张木板床,一张课桌,还有一座炉子,四周墙上脱落不少石灰墙皮,水泥地面倒是干净的。 全新的生活开始了,我心中唱着欢乐的歌!

三、面对现实育人才

面对现实的环境,心里本来是风平浪静的,准备着尽快的投入到教学工作中,然而,一粒小小的石子投向水面会激起向四周扩散的涟漪,一些小事扰乱了我平静的心。我们从热带回来的人每天要“冲凉”的,这下可好,别说洗澡冲凉,连个洗澡盆都没有,只用小脸盆接点儿水擦抹身体洗洗脚。哦!这是个难点,太不习惯了,之后,我当班主任,与学生沟通时语言有些障碍,生活习性也很有差别,学生要申请助学金,跟我说了一大堆,我竟没全听懂,于是,就装着摆出“尊严”的面孔,说:“你写一份书面材料来吧。”有个学生要请假写了请假条“因孩子生病,我要请假回家看看。”妈呀!站在我面前的男孩竟是个爸爸。(当时学生年龄都较大)每晚查宿舍,据说有些男生竟扬言:“咱班主任是个小妮子,她不敢来查咱宿舍。”一天晚上,男生宿舍乱成一团,我在门外喊了一声,收效甚微,怎么办?我真不能推门进去说一下吗?不,鼓起勇气狠推宿舍门,一进去,彼此都吓了一大跳。呵!一个个光屁溜的男生躺着、站着、打闹着,我目瞪口呆,整个宿舍的男学生也慌忙钻入了被窝,从此我把男生镇住了。我一度感到一些“难”,但这就是要面对的现实。

我想到在印尼时,中国驻印尼大使馆让我们看内部影片《八女投江》、《上饶集中营》等,片中反映的是一群什么样的人啊?——是特殊材料做成的人,他们处于残酷的对敌斗争中义无反顾,挺胸昂首地面对死亡,而自己现在不就是面对了一些“难”,这与自己下了决心,要在这块儿土地上出点力,做奉献相比,又怎可同日而语?

调整了心态,理顺了面对的各种问题,一个个难点在我心中欢乐的歌声中远去了,继续认真投入到教学工作中。我热爱当老师的工作,父辈就曾一直在探求教育救国的路,在印尼高中毕业后,我就教过两年小学,现在已是正式的师范毕业生,面对相对人高马大的高中生,仍然能看到与小学生一样的求知的眼神。能把自己掌握的一些知识传授给求知欲极旺盛的年轻人,使他们成长成材,我有一种难言的喜悦,感受到这个工作的神圣。

四、严峻的考验思想得到净化

送走一届高中毕业生,也就是五七年后的三年。我和全国人民度过了困难饥饿的时期。生活极端困难,河里的水草打捞上来,洗洗攥成一团,滚上玉米面,称为菜团,半两小米,熬成大海碗粥,是一顿午餐。我领着学生上山刨茅草根(据说能熬成糖稀,但未见成果)秋末冬初寒风瑟瑟中,我和学生在漫山遍野里挖野菜。瓜、菜、代的生活使我和许多师生一样浮肿了,尝受到了什么叫饿。
这期间,分到天津的归侨同学回印尼了,在唐山的归侨同学到了广州继而回到香港。父母来信问我情况,我以我心中的“歌”用文字写出来给他们回信。信中我如实地写了困难,写了物资的匮乏,但我告诉他们我是和全矿区甚至和全国人民过着一样的生活。我告诉他们掺着河草的窝窝头拿火烤烤吃起来喷喷香,大地里的野菜比红军过雪山草地时吃的草根树皮营养好……,家中人分明知道我写的不实,但多次的书信来往,他们了解了我在这困难的时期中思想得到了净化,鼓励我坚强地度过这个困难的时期,我拖着浮肿的两腿,仍然和全校老师在一起,坚持给学生上课,送学生参军、工作,高考上大学。一切都过得平平凡凡。 这些年,我经历了反右、反右倾、粗线条细线条(四清)知识分子思想改造及之间熬过的寸肠辘辘的饥饿。一次次一回回,我感谢父辈言之殷殷,情之切切的教导,感谢朴实的山村矿区的学生对我的支持信任,使我面对无论如何变化的风云,始终相信自己立足于这山村矿区,一心想教好学生,传道授业,是没有错的,我愿意为之艰辛,为之付出,甚至一时期社会上泛起“理想,理想,有‘利’就‘想’,前途,前途,有‘钱’就‘图’”的一股潮流,我仍和多数老师一起教育学生应树立怎样的人生观和远大理想。看到学生取得进步,我心中就又唱起欢乐的歌。
晴朗的天空突然乌云密布,平静而平凡的生活突然地覆天翻地,肝肠寸断,令人受尽折磨,“史无前例”把人们冲击得头昏脑涨。一夜间,我和其他老师都成了臭老九,知识越多越反动(你大学本科毕业更反动)我不解;我在汉口广州的姐妹都来信,纷纷劝我快离开峰峰矿区,让我跳出那山村矿区,到哪个城市去卖菜卖豆腐都比当臭老九强。我困惑;而后,最使我心中发痛的是一些战斗队一口咬定我是挖社会主义墙脚的里通外国分子,是特嫌等等,我气愤!有的好心人劝解我,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我今日怎么了?我在矿区教书育人怎么了?凭白无据莫名其妙说我是“特嫌”,又是怎么了?黑白不分,人妖颠倒,哪里去说理?我揪心的痛苦,连唱“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都批判我要伺机翻案,我只得沉默,但对自己的当初一直不悔因为自己确信自己没有错。一时间,不让我当班主任,课也不能上了,只不过我会识谱,让我教学生唱样板戏(以赎罪),跟着学生到农村下矿井劳动,在和学生的接触中,我感到了不少学生对我默默的帮助,从学生的眼神中我看到了同情,甚至理解。
这样走过了平凡而又不平凡的八九十来年。种种考验使我思想得到净化。

五、平平凡凡教书育人到六十

雄鸡一唱天下大白,乌云过去万里晴空,拨乱反正是非分明,一切都明朗了! 我引吭高歌,唱出了我心中的劫后逢生的激情!心想这以后可真得再好好干了。

这以后,我更珍惜浩劫之后的大好时光,经过磨难及共同生活中建立起的同事情、师生情及邻里情等,我觉得我在峰峰矿区的工作、生活得到了周围人们的认可,我也融入了群众之中,是群众中普普通通平平凡凡的一员。我还是教书,当班主任,管年级组,几乎年年当先进,也立过功,被选为区市人大代表及常委,加入了中国共产党。退休前被评为第一批高级教师。一切都是自己应该做的,一切都是平平常常。当然,期间有过艰辛,困难和痛苦,更有过欢乐,喜悦和收获,六十周岁,我退休了。

六、无怨无悔,欢度余生

依依不舍地离开了讲台,离开曾在那里用心、挥汗、出力的课堂,我竟然失落过,一度茫然。

我身体一直多病,一退休就意味着面对老之将至,这些在岗位上,没有时间想许多,尤其是老伴在我退休后几年的先我而去,孤独感时常袭击我,周围没有任何亲戚,姐妹都在广州,厦门等远离峰峰矿区的大城市,区属的归侨连我只有2人,……,一些大城市的归侨组织同学会,搞活动,我羡慕,听到有人说:“你是华侨,一直在峰峰矿区这山旮旯里呆到老死吗?”我心动,但当有人说我“你没一点归侨味道”时,我欣慰。我开始清点自己走过的路,。条理这时期纷繁复杂的外界影响及自身的思想。想起语文课本中,法国昆虫学家法布尔写蝉,它从不考虑苦熬几年才能欢唱几个月,它们用歌声唱响整个夏天,至于最后将是怎样衰老死去,它从不考虑,也顾不上考虑,因为歌唱还来不及,还能想那么多?我曾用非常的激情给学生讲过这一课,我们师生都受到过激励。

现在,退休了,我要开始另一种新的生活,能像蝉那样,耐得住苦寂吗?原本就下决心要为祖国的更繁荣昌盛富强而扎根在这山村矿区,心中一直在唱着欢乐的歌,可为什么听到一些闲言碎语就心动了呢?这说明自己面对新问题应该继续提高思想。所幸当有人说我“没有归侨味”时,我深感欣慰,能感到欣慰是心存信念,它是人们的一种最好的评价,应继续走自己的路。清点时想起自己曾经有过的清澈理想,虽然,一直过得平平凡凡,但生活过、追求过、实现过,本来就没有什么奢望,只求尽可能多给学生知识,教育学生成长,只求为祖国做点儿贡献,也就不应该有什么失落,更不应该感到心动,这样面对年老退休后在峰峰矿区安度晚年,也就彻悟到应该还是唱着欢乐的歌生活下去。本来就是平平凡凡的过了,那就再平平凡凡的过下去,——和峰峰矿区许许多多工作生活着的人们一样。我真不想有什么归侨味。我这棵老树将在这块祖国大地的一角,峰峰矿区,继续把根扎下去。

平平凡凡的过,平平凡凡的生活,其实是一个心态,是自身的一种感觉,不知在那里看到过这一句话:“只看到我所有的,不看我所没有的”,觉得很有哲理。我在峰峰矿区的五十年,住房远不如在大城市的姐妹,连个像样的书房都没有、也没有很高的收入、奢华的生活,但我拥有许多,我看到了我所有的,我教过的学生数以千计,我周围有许多共事几十年的老同事老朋友。我在街上随时可以看到笑脸迎面,即使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也可以撩拨起那久违的感动。有时,一个电话打来,苍老的话音激动地说:“老师,我是你的语文课代表,你好吗?”哦!是他,圆圆脸的小胖墩,现在是浙江大学的人口学专家,也退休了,正继续研究课题,他还惦着我呢;我有病了,有学生从远处捎来偏方,嘱我试用;爱好摄影的曾经的学生,专门精选了一个柿子和青白分明的大白菜,组成一张照片,上写“一世清白”送给我,我十分动情,这是学生送我最好的礼物;现为河北省美术家协会及河北书法家协会会员,其艺术简历载入《世界华人文学艺术界名人录》的曾经的学生,在我到峰峰矿区过了平平凡凡的五十年时,特取我名字中的“菊”,给我画了两幅画——是菊花,并题自写诗各一首:“初冬到来时,霜菊不畏寒,绽放无怨悔,立身天地间”,“深秋九十月,寒风西北吹,芳菊傲霜绽,自有不俗骨:”……看,我所拥有的太多太多了,又何必再去看我所没有的呢?! 精神上的富足,使自己更能正确对待自己退休后要面对的病痛,“老之将至”及远离大城市的落寞。看看峰峰矿区无论各方面的进步,心想自己曾为之出了一点儿力,很满足、自慰。本来活着就是幸福,快乐地活着,更是幸福,知足常乐则是天大的幸福,我用心灵体验到了它,虽然平平凡凡,但在许多生活细节中,在自己周围人们中有着触手可及的温馨,在这平平凡凡的生活中冉冉而起的是内心的满足和人世安稳的幸福感。我心中唱着欢乐的歌,以“无悔人生”这四句激励自己,好好珍惜每一天,这四句话是:“人生旅途,风雨兼程,无怨无悔,欢度余生!”

最后,我再顺便介绍现今峰峰矿区的概况:当年的十字大街,现已各向东西南北延伸,大街市中有高楼大厦林立,小巷胡同四通八达,商店里商品琳琅满目,任你挑选,马路宽阔平坦,再也见不到毛驴车了,出租车、私家车如穿梭般行驰;更有千年古镇彭城陶都;太行山余脉峰峰顶上的元宝山……咱们日新月异的峰峰矿区朝气蓬勃,不再细说。我心想新峰峰矿区的城市建筑文化教育及山山水水之中,有我的一滴汗水。我心中又唱其欢乐的歌。

二OO七年九月于峰峰

初冬到来时,

霜菊不畏寒,

绽放无怨悔,

立身天地间。



深秋九十月,

寒风西北吹,

芳菊傲霜绽,

自有不俗骨。






编辑:陈芷芳

二OO七年十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