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之旅》續 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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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拙文《愛之旅》發表後,文中提到的五十多年前在椰城“丁基” (Tangki)居住的“大成書局” 總經理夫人蔣太,終於和我取得聯系,她於幾個月前由印尼到美國見她的女兒後,來到香港,那次是整整半個世紀後第一次再見面,八十多歲高齡的她,老當益壯,仍然不減當年和住在她家的寄宿生談笑的激情,侃侃地向我講述五十年來的許多往事,尤其是1960年印尼排華時,她帶著三個年幼的子女回到中國,把年僅12歲的女兒留在北京繼續學芭蕾、另一個女兒放在南京讀書,和此後她的人生故事。她告訴我蔣先生已於年前辭世,兩個女兒已經在美國定居……。我聆聽她傾談種切,遂寫了一篇“《愛之旅》尾聲”。

   大約又過了半年的2007年12月初,“大姐” 蔣太又風風火火地來到香港,此次我約了當時也在“丁基” 居住的司徒巴生學長、蔣先生、蔣太年輕時的網球教練高宏明兄,一起到粉嶺,和她以及她住在粉嶺的義妹見面。司徒和宏明與蔣太相識許多年,此番在空氣清新的粉嶺見面、飲茶後,還到她義妹家裡繼續歡談。巧的是大家都不約而同地說想吃冰淇淋。老朋友相聚,老頭、老太們不顧冰淇淋含糖高,膽固醇高,大家邊談邊吃了不少香味濃鬱的咖啡冰淇淋,十分高興和親切。大姐說她這次又來香港,是為了和從美國紐約來港的女兒見面,過幾天女兒蔣小堇(英文名: Jenny)就會到港。一直都聽到大姐經常提起1960年她把當時才12歲的小堇一個人留在北京的故事。回想我1957年離開印尼回國時,小堇只有9歲,其實,早在1953年,我從巴中高中畢業開始在椰城教書後,因為寄宿在蔣家的同屆同學,畢業後都各奔前程:有的揚帆北返,有的到外島外地教書,有的回原住地開始進入社會謀生。沒有一個留在椰城的,因此,也沒有再去過蔣家,只是偶然在“丁基” 的路上相遇時打招呼,所以1953年後就沒有再見過小堇,腦海中留下的是她5歲左右的模糊印象。

   小堇到港後就忙著和Mami一起見親戚朋友,聖誕節也接踵而至。今年聖誕因香港經濟暢旺,遊客如雲,銅鑼灣、尖東、中環、沙田等商業中心,和各旅遊景點都人頭湧湧,十分熱鬧。聖誕節剛過的2007年12月27日下午,我們約在銅鑼灣的一家咖啡館見面,在銅鑼灣“崇光百貨” 門口,是蔣太在行人如鯽的地方先看到正在左顧右盼的我,她們倆笑容可掬地走到我面前,令我有些驚喜。和小堇握手時,我說:“Hi! Jenny, 還記得我嗎?我們是住在椰城時的鄰居!”。她笑著說:“不記得了!”。我說:“當然不會記得,我離開印尼時妳還是一個小女孩。”她接著說:“聽Mami說了。但我現在已經60歲了!”我感嘆她應對幽默,也感嘆時光流逝。我再說:“我已經整整72了。”她開心地說:“原來我們都屬豬,我和您相差一個 round!” 我想,已經久居國外的她,還帶點京腔的普通話仍說得那麼流利,還立即反應今年是我和她自己的本命年,只是相差一個 round。我們一起穿過人群走,我端詳著眼前這位身裁修長、幾經坎坷、熱愛芭蕾、不屈不撓地追求完美藝術的芭蕾舞明星,企圖把現時的她和留在腦海中她 5歲的形象聯系起來。我們一直走進咖啡館,和已在那裡等待多時的巴生、宏明、維耀和彩英相見,並圍坐一張圓臺。

   1960年困難時期才12歲的小堇和一個妹妹、一個弟弟,由蔣太帶到北京後,一舉考上芭蕾舞蹈學校,就一個人留在北京。她說當時她剛在椰城“新華學校”讀完小學,並業餘學芭蕾。從此小堇就獨立一人在北京成長、學芭蕾舞,經歷極度缺衣少食的困難時期,和各種政治運動。我問她:“妳在芭蕾舞學校開心嗎?”,她說:“開心!我入學不久就戴上了紅領巾,最開心的是天天跳舞。同學來自全國各地,大家一起學習、一起成長。我一直都很乖,努力學舞,不知不覺就過了6年。即將畢業時卻發生文化大革命,就被趕到天津附近的小站,在葛沽農場務農,整整一年半。”我問小堇:“妳們在農場裡做些什麼?是不是搞文藝宣傳隊?” 她說:“那一年半,我學會幹春夏秋冬四季的各種農活:育秧、插秧、事田、收割、打谷…什麼都做,就是沒有任何機會穿舞鞋跳芭蕾。直到江青要打倒一切古今中外的文學藝術,只讓人們反復看8個樣板戲。”而芭蕾舞劇《白毛女》和《紅色娘子軍》,並不是隨便找幾個三代貧下中農或工人出身的孩子就可以跳出來的。1970年才想到要從農場把從小就苦練芭蕾、在舞蹈學校經過精心培養的這些“農場工人”調上來組成劇組,排練並到處演出,從而讓她有機會從新穿上舞鞋,把荒廢了一年半的舞技和舞感重新拾回。


   然而,那時也正是印尼歸僑們最困難的時期,文革的“紅色恐怖”,時刻可以給有海外關系的歸僑戴上各種帽子,同時僑居地印尼發生“九•三十” 事件,蘇哈托上台,反華排華,和中國斷交,歸僑學生和海外父母通訊斷絕:在中國的因擔心被懷疑裡通外國,連信也不敢寫,還擔心信到了印尼,會給家人帶來橫禍;在印尼的家人也同樣不敢寄信到中國。在那渾沌的年代,人們只能默默地相互惦念。直至好幾年後,日夜思念女兒的蔣太才終於收到一封小堇的信,從而知道女兒尚在北京,而小堇已經從12歲的小女孩,經過學校、農場和舞台,成長為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少女。然而神州大地還延續著高喊“萬壽無疆” 和背誦《語錄》 的年代,所有學校還在無限期停課,大批大批“知識青年” 被送到邊疆農村,甚至從事著一天只能掙到一毛多錢、面向大地背朝天的艱苦勞動,城市社會秩序混亂…,空前浩劫不知道何時結束?能不能結束?人們多不知道、也不敢想關於人的尊嚴和存在價值的問題。


   蔣太真不簡單,她在中印兩國沒有恢復外交關系的時候,千方百計、幾經曲折勇敢地進入大陸到北京,為了女兒的前途,親自為小堇申請出國。說她“勇敢”,是因為她是在冒險行事,中國的文革尚未結束、印尼的反華排華浪潮未退,不小心行差踏錯,在大陸和印尼都有可能給自己帶來很大的麻煩。小堇說,當時她想都不敢想出國的事。在北京,蔣太每天一早就等在小堇所屬單位門口,等待著見到單位負責人,向他們陳述作為歸僑的海外父母對子女的關切和出國的期望。蔣太說:“最後我見到了宣——”,她說不出是“宣”什麼,小堇卻還記得,說是“毛澤東思想宣傳隊”,我補充說:“是‘工人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簡稱‘工宣隊’”當時由文化水平不高的老工人組成的“工宣隊”,奉命接管和領導所有文教藝術單位,把所有單位的權力從“造反派”、“紅衛兵”手裡奪過來,也是文革中的一個發明創造。蔣太說,她天天在單位門口等待,整整等了一個多月,才終於見到工宣隊的頭頭,說服工宣隊把她的要求反映到公安局。


   1972年,蔣太終於成功地把女兒小堇帶出香港。她含著一眶眼淚,依依惜別和她一起成長、一起共舞多年的同學、同事,以及精心教育培養她的恩師們,艱難地踏過12年前走過的羅湖橋,想在香港開拓她芭蕾生命的另一頁,繼續追求她熱愛和眷戀的芭蕾藝術。她參加了香港芭蕾舞學會,擔演了《吉賽爾》的主角。但她說:“那時香港的芭蕾舞水準實在好差勁。設備不好,經費不足,團員的薪水不繼,總是時有時輟。”三年在香港,沒有給蔣小菫太多發揮的機會。因為我們之間的談話總是習慣穿插印尼語,才感到更親切。我發現小堇還能用印尼語流利地應對,不禁問蔣太:“為什麼小堇的印尼話還說得如此流利?我的孩子十歲左右跟著我們來香港,一年多後就學會廣東話,但上海話卻不會說了。” 蔣太說,出香港時小堇真的已經不大會說印尼話,她自己也覺得可惜,要求暫時和小堇住在香港的母親盡量和她講印尼話,半年之後就讓她從新拾回孩提時使用的語言。


   1975年,一位英國芭蕾舞導師,主動提出推薦她到英國繼續深造。當時只略懂英語的她,反復考慮在舉目無親的異國他鄉可能面臨的艱難困苦後,為了追求她熱愛的芭蕾藝術,她開始對芭蕾舞的第二次愛之旅,毅然只身飛到英國,加入一個芭蕾舞訓練班。僅僅不到兩個星期之後,英國諾頓芭蕾舞團就發現這位來自東方的芭蕾舞者深厚的基本功、修長柔韌的身段、优美的舞姿。團長好比發現一顆明珠,立即決定以最高的薪酬,吸納她為團中的首席舞者。


   當初我常常不能完全聽懂他們說的英語,急得淚如雨下,因此,周圍的人暱稱我為:Miss. Rain!”,她又說:“初時我不習慣西方芭蕾舞的跳法,只參演一些片斷的芭蕾獨舞。但是,” 蔣小堇自豪而興奮地說:“我很快就克服了語言障礙,理解西方芭蕾跳法的關鍵,憑著深厚的芭蕾功底,便被安排跳各種長篇舞劇,舞團甚至為我度身訂做地編排《蝴蝶夫人》的演出。” 基本上都有和她相似經歷的我們聽到這裡,都為我們的小妹妹為了追求芭蕾的完美,勇敢地在異國他鄉克服種種困難,莊敬自強地表現出光華,迅速地在群英匯集的英倫,舞至拔尖的位置而感到高興和鼓舞!從此,她作為英國四大古典芭蕾舞團之一的諾頓芭蕾舞劇團的首席舞者,隨團在世界各地的芭蕾舞台出現,以她精湛的舞技、柔美的舞姿表現《胡桃夾子》、《仲夏夜之夢》、《灰姑娘》、《天鵝湖》、《吉賽爾》、《葛柏里亞》以及《蝴蝶夫人》等著名舞劇中的主角,征服了無數的觀眾和同行,實現了她苦苦追求的完美芭蕾。我腦海中不禁浮現在英國、德國、比利時、奧地利、美國等西方國家金碧輝煌的劇院裡,坐滿劇院的觀眾,長時間地為這位東方舞者,一次又一次的謝幕而站立鼓掌的熱烈場面。蔣太不無憐惜地說:“爲了達到完美的演出,除了苦練,她還要長期節制飲食,使舞伴可以較輕鬆地把她托起,她還要在練習和演出時,注意因冒汗而脫手滑出的風險…。”


   “我們問她:“小堇,妳可有埋怨當初千里跋涉到北京學習芭蕾舞?” “沒有,從小在北京的獨立生活和艱苦學習,不但讓我打下堅實的芭蕾舞基本功,認識了自己的祖國,掌握了標准的普通話,更令我的生命變得豐富多彩。沒有北京的12年,我可能不會在香港和英國遇到機會時,牢牢地和成功地把握機會,那就不是今天的我了。”她還說:“中國人身段纖長柔韌,彈跳力好,兼有東方人特有的含蓄,演繹一些細膩的感情時,尤擅勝場。”她認為,不同民族會跳出不同風格的芭蕾,她相信,中國的芭蕾加入民族風格是可行的,但也要進一步學習和吸收西方已發展二百多年的技巧,迎頭趕上,與時俱進。

前排左起:司徒巴生、張茂榮、高宏明、蔣小堇、
蔣太、梁維耀。後排:黃彩英。


   許多年風塵僕僕於世界各地,蔣小堇說她忙得十分開心,而忘記了自己的終身大事,直到年逾四十,才有機會遇到一位學過中文的美國人,和她共結連理。她說:“雖然我晚結婚,其實我一直都在和芭蕾舞鬧戀愛,一直熱戀著芭蕾!”現在,她們已在美國定居,離開了舞台,小堇繼續從事芭蕾舞教育,對芭蕾不離不棄。她還經常跟隨美國的芭蕾舞團到中國訪問演出,擔當雙方交流的翻譯,並為她離開後中國改革開放的變化感到無比的高興,終於能看到半個多世紀前,她第一次啟動愛之旅去學芭蕾的祖國出現繁榮昌盛的局面。

自左至右:高宏明、蔣小堇、蔣太(林合娘)、梁維耀。


   我們七個人一起歡聚結束,我們送她們兩母女乘車離開後,我不禁在想,一個人的一生到底能如何度過,往往是和青少年時的憧憬大不相符的,但成敗卻往往和個人的努力分不開。如果不是印尼反華排華,蔣小堇不會孩童時就跟著母親揚帆北返;如果不是文化大革命,小堇也不會告別她的同學、同事、老師南來香港;如果印尼政府仍允許她再回到她的出生地,她也不致堅決地再獨自飛到英倫,繼續追求她所喜愛和眷戀的芭蕾藝術…。事實是印尼和中國都失去了寶貴的人才。蔣小堇如果不是進行不析不撓的奮鬥,即使有了機會,也無法造就她在芭蕾藝術的成就。成千上萬在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由印尼到中國學習的年輕人,如果有的人學成之後願意回印尼,就可以返回他們的出生地,肯定是一批寶貴的各類人才,必然能對當地社會作出巨大的貢獻。回憶我們五十多年的風風雨雨,我常常感到遺憾和迷惘,不知道誰人能看到和估計此中無形的、但卻是巨大的損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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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之旅》—UC53


《愛之旅》尾聲—UC53





照片:Jenny提供
文字:UC53 編輯:紫夢
2008/01/08